這事兒過去已有十多年了。
但記憶仿佛還停留在那個冬季,我似乎還嗅出當年圣誕節噴香的烤鴨味兒。賣保暖衣的老板站在大堂的門口不停地抱怨著:“這鬼天氣,咋還這么熱乎呢,今年這季的生意又他媽的泡湯了……”是的,這是圣誕節的前一天,也就是西方人稱作“平安夜”的晚上,我突然收到來自武漢程慈老的電話,他對我說,上回在一工區和四工區拍的照片都整理出來了,要我把郵箱號告訴他,他讓他的兒子傳給我。
老人說的照片是在一個月前,“張體學在隨縣”紀念館剪彩時拍的,當天的湖北日報二版頭條刊載過:“張體學在隨縣”紀念館在隨州市大洪山玉龍溫泉歡樂谷原省委戰備大院原址建成。全國政協提案委員會副主任、湖北省新四軍研究會會長王生鐵發來賀信。省老領導王群、張學奇、劉榮禮、吳華品、程運鐵、胡永繼及與張體學生前并肩戰斗過的老干部、老戰友和在隨縣工作過的老領導等參加了開館儀式。
張體學1956年擔任湖北省省長,生前與隨縣結下不解之緣。1964年,省委、省政府根據當時形勢,從戰備需要出發,在隨縣大洪山籌建了戰備時期的湖北省委后方基地。張體學親自主持修建大洪山省委戰備后方基地……這就是老人說的四個工區,不過,當時出入保密,對外稱是四所省直中專,即:商貿、糧食、供銷、財經學校。其用途是戰時辦公,和平時期辦學,而程慈老就是這四個工區的基建會計。
程慈老的真名叫程慈培,那年己有88歲高齡了,紀念館舉行開館剪彩時,他并不在邀請之列,但他聽到了這個消息就找到他在省財政廳的兒子說:隨縣的大洪山是我的第二故鄉,在那里建張體學省長的紀念館我一定要去看看。他的兒子是省財政廳的處長,工作雖然忙,卻難拂去八旬老父這個心愿,就把他帶過來了。他的這份執著讓當時的隨縣縣委辦主任李經發很感動,他找到我說,你就抽時間陪老人轉轉。
李經發是我多年的文友,他在省財政廳掛職時與老人的兒子程小培相交甚好,從他那里我才知道程慈培老人是在1964年的夏天就來到隨縣新陽店的,他是省委戰備基地最早的工程勘探者之一。我在搜集“張體學在隨縣”一書的資料時,他還專門寫了兩篇文章,一篇是“張體學與省直中專學?!?,一篇是“我與隨縣”,托李經發帶給我,后來我將老人的這兩篇文章收錄在那本書中,作為紀念館館藏之物。
這是一個面目慈祥、精神矍爍的八旬老人,他滿頭的銀發,飽經風霜的臉龐雕刻著歲月留下的蒼桑。那次的剪彩儀式活動不到一個小時就結束了,主辦方考慮到因為都是上了年紀的人,刻意將時間縮短在一定的范圍內。目的是讓他們多休息。但是,活動結束后,程慈老卻執意要去看看,他一直固執地稱這幾個地方為工區,實際上除了他說的二工區和三工區轉為民房外,其余的都早已開發成旅游景區了。
張體學紀念館建在玉龍溫泉景區內,就是老人說的一工區,這里當時是省直商貿學校所在地,因為有一座天然溫泉,冬天的時候,老人和他的同事們下了班經常在這里洗澡、洗衣被,所以對這里的印象特別深。我帶著老人參觀溫泉九大主題公園時,老人的興致很高,他邊看邊講:這里原是泵站,排水用的,這兒是禮堂,部隊和學校在這里開大會,這里原是一個堰塘,這有個泉眼……我佩服老人的記憶力,他說的都是半個世紀以前的事了,但他都能指出準確的方位。
然而,最讓老人難忘的還是張體學省長親自召集他們開會:會場就在工地臨時工棚里,幾條木凳一橫,省長開門見山地問我們在工程進度上有什么困難、有什么要求,要我們提出來大家商量解決。他說:“今天我們就是來解決問題的,大家提吧!”由于體學同志的話語很體貼、很隨和,大家就沒有拘束了。于是大家相繼發言匯報情況、提出不少要求。體學同志還不時插話、詢問。會場的氣氛十分活躍。
體學同志對工地的生活十分關心,他問陪同他一起來的當地的干部,能否在茅茨畈(洪山鎮)再擴充一些菜地,以備今后開工時的需要。他還提到工地的糧食供應按部隊食用糧的標準一樣對待。當聽到有的同志提及學生在工地勞動、糧食定量低、不夠吃時,體學同志說:“哦!這是個問題。是的呀!青年娃娃坐著不動,一頓也要來個三大碗?!彼麑h糧局的同志說:“學生參加勞動也按45斤標準吧!”
那個小小的座談會開的時間并不長,卻解決了工地很多老大難問題,比如:建筑材料、器械設備、運輸車輛等等,由于當時建筑材料緊俏,雖經多方求購也難以滿足施工需求;加之工地地處深山老林,我們只能自己發電、自己供水,電線桿、鋼管、電線、發電機和水泵等設備,這些物資缺乏正常渠道是無法解決的。但是因為張省長的親自過問,都得到圓滿解決,這些建筑都凝聚了老省長的心血啊……
臨近黃昏時分,天上紛紛揚揚地下起了小雨,但老人的興致卻絲毫未減,每到一個工區,他都要停下來,和我們合影,二、三工區都己劃轉成民房了,有的成為當地百姓的養豬場、養雞場了,老人還是要下車看一看,并堅持讓兒子為他拍照,他對我們說,我的人生最美好的時光就是在這里度過的,我對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種特殊的感情,也許這是我最后一次來這里了,我要把它們永遠保留在記憶里!
老人樸實的話讓我們所有的陪同人員都為之動容,縣委辦李主任為了滿足老人這一心愿,特意給生態園度假村的宋德斌董事長打了電話,宋德斌聽說有這樣一位老人故地重游,專程從隨州趕回來接待,并囑他的副總來當老人的導游。大洪山林泉生態園就是老人所說的四工區,也就是當時的財貿學校,老人說,當時這四個工區的建設總指揮部實際上就設在這里,他甚至輕而易舉地找到了他當年的辦公室。
老人的辦公室和臥室是同一間屋子,里面半間是床鋪,外面半間是作辦公用的,門前有一棵很大的、說不上年限的古柏樹,當時他和省財校另一個會計(己去世)住在一起,那位會計是比他先期調回省城的。但這些是以后的事了。其實,老人說,他們最早來的時候住的都是工棚,幾十人在一起,吃飯、睡覺、工作都是在這個用帆布搭起的臨時性工棚里完成的。他們的生活和工作是嚴格按照部隊的標準。
那時這里還是一片原始森林,周圍十幾里沒有一個住戶,工程開始后我們在附近招了一些民工,而主要的工程技術人員都是武漢的,當地的民工們只負責搬運磚瓦、椽根檁條、沙漿石料之類的供給,建好一批就遷一批學生,學生們也是半工半讀的性質,上午上課,下午參加勞動。最高峰的時候,四個學校的師生及各類建筑工程人員共計3000之眾。
文化大革命全面爆發后,這四個工區的建設才告一段落。
現在在大洪山林泉生態園和玉龍溫泉排列的那一座座整潔青磚瓦房作為一種特色旅游文化被完好無損地保留下來了。但是,當初在建設它們的時候那是何等地艱苦啊,老人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他說,最初住在工棚里,夏天要抵御蚊蠅的侵擾,還有野獸、旱螞蟥。冬天要抗拒風霜的肆虐,沒有水,就在泉眼里淘些來,在山上撿些枯枝落葉,燃上一堆火,吃飯呀,洗衣呀,洗澡呀都輪換著,有不少工人,學生的手、腳都凍壞了。 當夜色籠罩在美麗的生態園上空時,座落在省委高干樓下的露天球場,燃起了一堆堆熊熊篝火,那是來自武漢的一個旅游團體,他們圍繞篝火在那兒唱呀、跳呀、說呀、笑呀……更進一步構起老人心靈更深處的思索,借助火光的照耀,我分明看到淚光在老人的眼圈閃爍,老人感嘆道:多好的地方呀,多美的時光呀,可惜我老了,來一回是一回了??吹竭@堆篝火,想起當年艱難的歲月,我覺得自己也年輕了許多!
在晚宴上,老人在言談中流露出還想在有生之年,再來一次,在這里住上幾天,一旁陪同的宋德斌洞察了老人的心思,他說:老人家,您要實現這個愿望并不難,明年春暖花開時,我專程接您們這些老前輩在這里住上一陣子。我們在這里正打造中國最大的長壽山莊,是專門為您們這些老革命準備養老的,您隨時就能來……一句話,說得老人心花怒放,布滿皺紋的臉舒展開了。他說今天我真的不虛此行啊。
“大洪山呀山連山,青山綠水好風光,人換思想地增產,不落的太陽照洪山。哎呀嗨!人換思想地增產,不落的太陽照洪山,哎呀嗨……”
離開生態園已九點多了,老人似乎意欲未盡,一路走,還一路回望那一堆堆篝火,聆聽從那里傳來的歌謠,但是老人的兒子擔心他一路勞頓,又看了那么多地方,怕他的身體吃不消,直到向他保證,明年開春再送他來,老人才戀戀不舍地上了車。老人的舉止,讓我在回來的路上想了許多,是的,人生最值得回味的東西,就是他認為最精彩的時段,生態園那一堆堆篝火,照亮的就是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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